原创非首发，首发：“百家号”，ID：随风静水，文责自负。
倘若能在蒋勋身边听他讲《红楼梦》，无需仰视他，只需静静聆听那平和的语调、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震撼心灵的语句，接受他平视的目光，体悟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叩问，想必比读《蒋勋细说红楼梦》更有味道。读了此书，方知虽说看了多遍《红楼梦》却从未细读，再读《红楼梦》生出些许蒋勋在书中反复提到的不忍与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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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红楼梦》不是一部伟人的传记，只是一部“人的传记”。在《红楼梦》的倒影中，不同年龄阶段看到自己的不同影子，读出不同味道。二十年前、十年前、几年前，没有听蒋勋细说《红楼梦》之前，关注的依然是宝黛钗等主要人物，对书中的角色充满爱憎喜恶；只看到人生飞扬的一面，以为生命都是由一个个精彩的片段构成，以为《红楼梦》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美古典文学。蒋勋让我看到了《红楼梦》中的烟火味，恰是这些烟火味让我读到繁华后的落寞，卑微者的无奈与心酸。当光阴瘦了下来，渐渐体味到人生的薄凉，再听蒋勋细说《红楼梦》，方恍然可以读着《红楼梦》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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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一直强调曹雪芹对生命的爱惜与尊重，对卑微者的不忍与悲悯。在他眼里，《红楼梦》没有主角与配角，在贾宝玉眼中，人没有高低贵贱。贾宝玉以他的慈悲之心，看不到人性之恶，蒋勋以他的博爱，让我们看到卑微者背后的无奈与心酸。他们是刘姥姥、贾瑞、贾芸、小红、赵姨娘、贾环、王善保、芳官干妈……也是生活中的你我。
三毛在《拾荒记》中讲她小学时写命题作文《我的理想》，她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做一名拾荒者，被老师罚重写。老师不会让我们的理想与卑微的职业放在一起，我们的理想更多是科学家、作家、画家、音乐家……长大后方发现成为此类“家”的人凤毛麟角，一不留神自己就成了卑微者。被人轻蔑时，我们委屈、自卑；看到周围太多此类人时，也会心安理得。在自卑与心安理得中听蒋勋说红楼，你能读到自己的悲哀、看到他人的悲哀。作家要有不忍与悲悯之心才能称其为作家，《红楼梦》的伟大恰是写出了人类无言的忧伤。
刘姥姥在我们眼里是一个喜剧角色，蒋勋却让我们看到这个卑微者给我们带来笑料的同时又对她心怀敬意。刘姥姥是一个生活在社会低层的村妇，为改变穷苦命运来到贾府。贾府厚待刘姥姥，因为她以自嘲给苍白、贫乏贵族生活的贾府带来了欢笑。看过小丑的眼泪吗？刘姥姥当然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卑微，她只是以农村老妪特有的精明假扮小丑以讨贾府贵妇小姐的欢心改善自己艰难的生活，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我们周围不乏这类人，卑微且不自卑，他们的生存能力肯定强过卑微而自卑的人。刘姥姥最后还帮过潦倒后的贾家，拯救被卖到妓院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他们为人厚道、知恩图报，就像我们周围那些善良的门卫、清洁工、保安……我们岂可因此轻蔑他们，指不定哪天还会求助他们。
蒋勋说《红楼梦》始终在讲因果，当下，很多人不相信因果报应，只顾眼前利益，像刘姥姥之类的人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然而谁能把握变幻莫测的未来，谁又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蒋勋说，你所有的福气，全来自对人的不忍与悲悯。北京地铁上，早上上班时间非常拥挤，两位看似到北京打工的外地人与上班族挤在一起，二人被挤在地铁门边，挡住了匆忙赶上班的北京青年，到站时，青年使劲挤到门口，将两位外地人推向身后，恶狠狠扔下一句：“来北京凑什么热闹，回老家呆着去。”两位外地人茫然地看着青年，没有接话。他们或许刚来北京，被眼前的情境吓坏了。北京是热闹的，地铁是冰冷的。这位青年在公司可能是一名普通员工，在上司、同事面前或许也谦卑，但在比自己卑微的人面前只有高高在上的轻蔑。你说你活得累、不开心，那是你不懂得惜福，福气也就一点点跑了，连贾母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尚且懂得惜福，真正的贵族一定有不忍与悲悯之心。《红楼梦》中那些老婆子欺负小丫头，同为奴婢，却不能清醒看到自己的真实处境，只沉浸在一时被主子的宠幸中，卑微者的“卑”恰是在处于卑微境遇中看不到悲，而真正的贵族越是在落难中越显得“贵”。蒋勋说祈福不如惜福。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平等，但我们可以做到平视每一个生命，无论高低贵贱，这也是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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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蒋勋解读贾芸到贾府求职那段文字，着实能感到卑微者背后的无奈与心酸，也最能映照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的卑微。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利高里，变成了甲克虫，还挣扎着上班，为家人挣一口面包；巴金《寒夜》中的汪文宣，生病失业后还瞒着家人为妻子买来生日蛋糕，那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心酸。贾芸为在贾府求一份工作，借钱买礼物送王熙凤，看曹雪芹写他怎么借钱受辱，又怎么巧言令舌说服王熙凤。称比自己小的宝玉为叔，为结识宝玉，三番五次都扑空，却早被宝玉忘掉主动相约之事。这就是卑微者的悲哀，只有忍只能忍。谁不想活得体面、有尊严，然而卑微的你我又如何能在现实中随时昂起你骄傲的头颅。骄傲如张爱玲，在美国为生存也不得不翻译她不喜欢作家的书，她说那时就是牙医的书也会翻译。胡兰成在《今生今世》写他在邮局工作看到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员工受辱一事，为保住那点退休工资，只能忍气吞声接受局长的冤枉责骂；胡兰成因年轻气盛顶撞局长被邮局开除。贾芸卑微得到他想要的工作，咽下无奈与委屈。看到周围太多、太多这样的卑微者，你只能平视他们。夜深人静，撕下面具，面对自己时，抑或你能读懂他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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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红楼梦》中宝玉的大丫头晴雯、小丫头红玉就是这样的卑微者。《红与黑》中一心想做上等人出生卑微的于连也是这样的人。知自身的优秀让他们不安现状、不甘平庸，一心想挣脱不公平的命运，却又总是被命运摆布。聪明、美丽、心高气傲的晴雯，生为丫头，却没有丫头的卑微，好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嫉恶如仇的火爆脾气让她得罪了许多人，上至王夫人、下至同为奴婢的老婆子们。只因生得美丽、性情高傲遭人嫉妒、诬蔑，冰清玉洁的晴雯含冤而死。生活中这样的人也多遭人妒嫉，但懂得她们的人却会真心喜欢她们。
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小红却很难惹人喜爱，她没有晴雯的率真，总是在算计，若不是蒋勋的讲解，只当小红就是那满腹心机、一心攀高枝的小人。蒋勋完全以平等之心、平视的眼光看《红楼梦》中所有的人物。心性高傲、聪明伶俐的小红为引起宝玉的注意费尽心机，不为爱，只为改善卑微的地位，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就是我们说的脸皮厚，终于引发王熙凤的注意，跳槽到王熙凤门下。人性的弱点让这种人不易被他人喜欢，就是所谓枪打出头鸟吧。我们只看到她们爱表现、出风头的一面，却很难看到好强的表面隐藏的无奈与委屈，她们的所有心机就是为摆脱卑微的命运。同样卑微的晴雯更令人同情则因为她的真性情与善良的本性，而小红却会让人联想到虚伪、造作。 蒋勋说，贾宝玉是菩萨，我们真的不够慈悲。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而出生却是决定命运的关键；当然也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与机遇改变命运，其中的无奈与委屈多少人能看到？于连费尽心机、倾其所有，好不容易爬到高处，却被社会无情抛弃，狠狠摔了下来，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大多数人则归罪于他们的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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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红楼梦》的人，大凡有对角色的爱憎。喜欢黛玉、晴雯、宝钗、袭人的人较多，恐怕没有人会喜欢贾瑞、赵姨娘之类的人。蒋勋说：“《红楼梦》读久了，你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人性的一个角落，不再觉得《红楼梦》里你喜欢谁或不喜欢谁了，而是变成了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你自己心里面的这个部分。”你身上有林黛玉的一面也有薛宝钗的一面，甚至有贾瑞、贾环的一面。那一面你不敢让别人看到，不敢正视，好似贾瑞只愿照见映入漂亮王熙凤的那一面镜子，而不愿看映入骷髅的背面，然而那一面恰似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你我；而我们孜孜不忘却是虚幻的世界、伪装的自我。
贾瑞、赵姨娘、贾环可谓《红楼梦》不讨喜的角色，从表面上看，他们的所做所为只能让人厌恶。蒋勋说：“一个家庭也好，一个团体也好，一个社会也好，永远要注意其中的受委屈者。很多时候我们容易忽略卑微者，可我们如果能找到卑微者背后的委屈，就会对他心存悲悯。”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哪有好人、坏人之分，然而人生来的不平等、后天的成长环境很自然让人有了高低贵贱。贾瑞的贫穷与父母早亡、祖父的严厉；赵姨娘的姨娘身份、贾环的庶出，与宝玉、王夫人的高贵身份形成鲜明对比。贾瑞单恋王熙凤却被王熙凤毒设的相思局害死，贾瑞是在迂腐、严厉的祖父调教下长大，蒋勋让我们看到青春的情欲得不到正确疏导、性的压抑与苦闷，老实的贾瑞死在自我情欲的火焰之中。蒋勋说：“真正好的文学家会看到人性底层的无奈，我对贾瑞一直不敢有丝毫的轻蔑，因为“无奈”本身也是人性的尊严。”
透过《红楼梦》这面镜子，也让我们看到自己内心那些说不出的无奈与委屈，贾瑞的悲哀其实是人性的悲哀。赵姨娘与贾环都在背后使用过毒辣的手段加害宝玉，因为不公平的待遇引发的强烈嫉妒。这种人在现实中肯定不少，我们往往只看到他们表现出的可恶行为，很少去想隐藏在行为下的缘由。如果你处在社会的底层，时时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对世间，对他人，是不是也有报复的心理？蒋勋说他每每讨厌这类人，就会用写小说的方式想想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体谅背后的原因，找到那个原因，人性的结才能解开。
萧红说：“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可以选择怎样爱，怎样活。”纵然这世界对我们不公平，但既然来了，就尽量让短的人生多一点快乐少一点磨难。当为自己的卑微伤心时，想想别人的无奈与委屈。徜若不卑微，也要有一点曹雪芹的慈悲，多一点蒋勋的不忍与悲悯，来救济我们品行的贫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