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和尤三姐生于小家,这个小,也是相对于贾府而言。在平民百姓来说,还是要高阶一些的。她们的母亲,被称为“安人”。
《礼记曲礼下》载:“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后来发展到“秩官即分九品,命妇亦有七阶”之说。 七阶就是:“一品曰夫人,二品亦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 ”
据此看来,尤氏的父亲大概也做过六七品小官的。只是,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尤老娘便常带着两个小女儿来宁国府走亲戚,打秋风。这原本也没什么,连贾璜、刘姥姥那样的也都可以上贾府借钱花,作为贾珍的丈母娘来求点儿好处,也很正常。
然而,本来很正常的事儿,却付出了不正常的代价:贾珍父子染指了尤家两个未出阁的女儿。
尤氏姐妹首次出场,就是来为秦可卿奔丧,当时贾珍正伤心得如丧考妣,而尤氏装病,拒绝料理丧事。丧事是王熙凤主持,贾珍出钱。作为女主人的家人,尤氏母女陪伴照顾尤氏,顺便帮忙待客吊丧。
二尤的年纪,应与宝玉差不多(否则后来贾琏也不会提议尤三嫁宝玉),也不过十三四岁。贾珍失去了可卿,正在“空窗期”,就又看上了娇嫩的二尤。
尤老娘是改嫁过的,本来就对女性贞操不那么看重,且有求于贾珍,于是假作老糊涂,给贾珍制造了机会。尤氏一切听从贾珍,连扒灰的事都不敢管,反而把关爱可卿,当作取悦丈夫的手段。如今可卿死了,两个妹妹成为丈夫新宠,她也就默许了。
又是扒灰儿媳又是勾搭小姨,贾珍自然知道理亏,理亏之下,自然要对尤氏及其娘家有所补偿,不敢亏待。所以尤氏也就逐渐接受了这种状态,只要自己装傻,尴尬的就是别人------况且又不是亲妹妹,连她们亲娘都懒得管,自己又何必多事?
贾珍在前,贾蓉也就跟上来了。自从可卿之后,聚麀已成为他们父子的生活常态。是父子,也是嫖友。贾蓉自己也有一番道德自洽:
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
所以,他与两个小姨的日常,有点儿不堪入目。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
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
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
……尤老娘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
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
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
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
可见,二尤和贾蓉是惯于没大没小打情骂俏的,熟不拘礼到这个地步,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不伦关系的开始自然是贾珍父子,他们年纪更大,经验丰富,有钱又风流潇洒,善讨女人欢心,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女,缺乏正确的保护和引导,自然上了钩。其间,她们也表现得鲜活泼辣。
难道她们真连丫鬟都不如,不知廉耻吗?也不完全是。她们也有自己的天真幻想。
尤二姐未婚夫是张华,但古人订婚是面都没见过的,没啥感情,况且张家败落贫困,张华又是烂赌鬼,尤二姐期待能嫁给贾珍做妾。所以会有那一句“给你爹作娘不成”的取笑。
可惜贾珍迟迟没有行动,尤二姐难免心急,刚好贾琏在贾敬丧事中主动示爱,尤二姐就把他当作一条救命船,搭了上去,自以为能成功上岸。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
贾琏对尤家姐妹都垂涎,都撒网,但只有二姐有意,尤三却只淡淡相对不上钩。难道贾琏的魅力不如贾珍父子?
其实,尤三姐的处境与二姐不同。尤二姐有婆家,只是这个婆家是她急于摆脱的,她的年纪较大,与贾珍“不妥”多年,一直得不到任何承诺,所以她更着急。加上她本来就是“水性的人”,所以就转投贾琏。
而尤三,不像姐姐那样急迫寻找归宿。要说她对贾珍父子有多喜欢,倒也谈不上,只是,明知珍琏兄弟皆非良人的情况下,既然已经让一个得了手,就不必再添一朵烂桃花了吧!
尤三姐曾托梦柳湘莲说“痴情待君五年”,这话其实当不得真。
五年前的尤三姐也就十二三岁,作为观众在戏台下折服于台上小生的魅力,这是未成年女粉丝的追星心理。然而,还没等找到机会跟初恋偶像接触,她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姐姐,被大姐夫诱奸了。此后几年,她姐妹和贾珍父子“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
但尤三姐本不是水性人,所以,她也需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个道德自洽,否则就会发疯。她不像姐姐有婆家,既然失身了,姐夫总不会始乱终弃吧?大姐姐也不会任人欺负妹妹吧?所以二姐那一句“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的笑骂,她也是认可的。
如果把自己当作贾蓉未来的“小妈”,那今天的一切荒唐也就遮掩美化得过去了。
贾琏向二姐求婚,尤三姐和母亲先去看的新房,十分称心满意。可见,尤三姐对贾琏印象也不错,支持姐姐嫁他。
而尤老娘则急于把女儿嫁掉,能嫁一个是一个。她是了解男人的,知道贾珍绝对不会娶她们。那个时代的男人都乐于与女人偷情,如《西厢记》一样,未得手的时候百般可怜祈求,好像见了天仙菩萨,一旦得手了,心里就会嫌弃这女人不贞,日后怕她败坏门风。贾珍虽然有四个妾,但都是名正言顺买来的扬州瘦马,可没有哪个是先奸后娶的。只是,尤老娘不得不装糊涂,否则会失去摇钱树。
尤三姐很天真,以为姐姐可以给贾琏做二房,自己以后自然也可以给贾珍做,与厚道的大姐共事一夫,也不坏。可是,贾琏打破了她的幻想。
那是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两个月之后。
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
两三个月没见姨妹,在贾珍已是“久别”。作者用“竟”字表明了不屑。贾珍先确认贾琏不在,就欢喜地遣散左右,悄悄进门。明摆着是一副趁机偷情的态度。他还特地叮嘱鲍二“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俨然这里是他可以承担一半责任的。
当初贾琏娶尤二姐,是贾蓉撺掇的。
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
贾蓉想让贾琏建个淫窝给他鬼混,贾珍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为什么要做主替聘、代置妆奁呢?只是这个想法不敢让贾琏知道罢了。
进门先接待贾珍的是尤老娘和尤三姐,尤二姐出来的晚,退席得早,显然不想像以往那样“款待”姐夫了。而尤三姐照常与贾珍喝酒。贾琏此时回家,就发生了“二马同槽”的尴尬局面。贾琏瞬间明白了贾珍父子的意图,但他选择装瞎。他肯娶尤二姐,本来就不是图她贞节品行的。如今贾珍要来“叙旧”,他也并不意外。
尤二姐马上表态。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
尤二姐担心的是,贾珍老这么上门来找妹妹,难免会连累到她。她想做规矩人妻,正式过门,就必须尽快把妹妹嫁掉。她希望的是,贾珍能把尤三姐娶走。
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
贾琏这话,颇能安尤二姐的心,一是说自己不在乎她的黑历史。二是贾珍虽是自己的兄长,也可以成为妹夫。所以尤二姐以为贾琏这一去是要给他俩说媒了。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
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
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像,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
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
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
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
贾琏撞破了二人的酒局,连贾珍都不好意思了。贾琏感谢贾珍帮自己娶尤二,叫他别多心,此后还是“如昔方好”。如昔,就是保持贾珍此前与二尤的淫乱关系。贾珍若不答应,贾琏以后自己也不来了。说着还要跪下。
这不是跪求绿帽吗?在贾琏看来不是,因为他根本没认真看待自己与尤二姐的婚姻,这个新房不是他的家,如果他不想来,以后是可以不来的,尤二这个二奶奶,他是可以抛弃不要的。他希望贾珍照常来玩,因为他并不吃醋,之前之后都不吃。
这其实就是以退为进,贾琏奉上自己的女人都不吃醋,那么贾珍自然也应如此。于是尤三姐其实也是贾琏的了,所以贾琏继而直接拉尤三姐陪酒。反正他一早看上的就是姐俩,在他眼里,尤三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贾珍这下可高兴了,当场答应,干杯!
在某些男读者看来,贾琏这番举动,有些“侠气”。是啊,一夫一妻时代的男人娶妻不易,雄竞激烈。贾琏这样哥俩和和气气绝不为女人红脸,杯酒谈笑间就互助共享了两个女人,多么洒脱!叫人羡慕又佩服。
尤三姐这才清醒了:什么说媒?不存在的。
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贾琏一来,贾珍也暴露了自己的想法。是的,在他们的规划中,从来就没打算给二尤正经名分,就是拿她们姐俩当作粉头了。贾琏的偷娶,其实只是想加入贾珍父子的“聚麀”。
所以,在贾琏来之前,尤三姐还与贾珍“百般轻薄、自在取乐”,而之后就翻了脸,从此再没对贾珍有过好脸色。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
于是贾琏接受了嫖客变老公的结局,知道尤三不能接受聚麀,贾珍也不会娶她,自己也就断了念想,安心做起了好姐夫,积极促成她嫁人。但尤二姐怕妹妹脾气坏,又与姐夫藕断丝连,以后若闹出事来,会连累她无法进入荣国府,所以她着急嫁妹。
尤三姐明白了,贾家根本不会给自己一个归宿,就想起了柳湘莲。
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尤三姐的本心是想做一个忠贞的女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此前经历过男子的玩弄、欺骗和薄情,却依然保持着纯真的恋爱脑,依然对黑暗的社会抱有一丝幻想。她以为,只要自己改过,可心的人就会接纳她。
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尤三姐为了备嫁柳湘莲,改变了淫乱的生活方式,过起了循规蹈矩的日子。面对爱情的她,毫不羞赧,直接把男方订亲信物挂床头了。
她可没想到,贾琏不吃醋,柳湘莲可眼里不揉沙子。她更没想到,她们姐妹的坏名声,已经无人不知了。所以,柳湘莲上门退婚,尤三姐惊讶又绝望,用他的剑自刎以表白真心。五年来,她的肉体并不洁身自好,但她的心一直都属于他,可惜的是,“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其实这结局她也设想过,但真正面对时又无法承受。
当凤姐听说尤三姐自刎,首先感叹的是柳湘莲的幸运:
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
言下之意,贾琏已经是出名的忘八了。
贾琏不在乎这个,觉得忍悍妻比做忘八更难熬,况且以前他与多官和鲍二也共享过女人。
柳湘莲没那么心大,虽然自己眠花宿柳,但娶妻必须是贞节烈女。尤三姐是烈女,而且确实绝色,符合柳的理想。所以柳湘莲遗憾悲痛,他不知道她并不贞节。
《型世言》里说:有节妇的肝肠,自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
这是那个年代男性对女性的定义,可惜尤三姐超纲了,柳湘莲无法理解和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女子。他的CPU被干烧了,只得出家。
尤三姐一辈子被人欺骗玩弄,最终一腔愤恨都报复给了她最爱的男人。所谓“耻情而觉”,就是明白自己需要为恋爱脑付出代价。至于早年的放浪形骸,她认为自己“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这种主动背锅的态度,也是那个年代倡导女性做的。出了事,女人要先承认自己是祸水才对。
她捧了鸳鸯剑,不去贾珍父子的梦里索命,只叫姐姐去找王熙凤拼死。她名声不好时,倒不曾自毁自弃,可是一听说柳湘莲不要她,立刻就不想活了。她从未受困于世俗礼法,只匍匐于爱人的目光。
这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行为,充满了男凝之下的魅力。
由此看来,柳湘莲确实错失了一个乖顺贤惠的好老婆。